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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柳與釋教
──兼論二人思惟所代表的文明意義
作者:嚴壽澂(新加坡南洋理工年夜學傳授)
來源:作者惠賜《儒家郵報》
時間: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年5月7日
Syncretism versus Synthesis—
Han Yu and Liu Zongyuan in Regard to Buddhism
【撮要】唐代安史亂後,夷夏不雅念轉嚴。若何看待釋教,士年夜夫分二流。一闢佛,韓愈為魁首;一協調儒釋,柳宗元可作代表。韓愈之所以反佛,一為釋教無害於社會政治,二為佛法出自蠻夷,不成行於中夏;同時又深知,釋氏之長在其心性之說,須吸取之,以與儒家修齊治平教學場地之道融會。柳宗元則仍秉承魏晉南北朝以來“將無同”之舊傳統,糅合人間、降生間法,認為釋與儒跡異而心同,而其私家崇奉,其實於釋教,尤重露臺宗。二人於釋教,一取熔化道路,一持糅合主義。年夜度包涵之糅合主義,有包容外來思惟與宗教、豐盛本身文明之功,而接收異質因子之際,若非易趙幟為漢幟,則難免損失自立精力,淪為別人之奴。縱不雅國史,此二種分歧文明心態,實相反而相成者也。
【要害詞】韓(愈)柳(宗元) 夷夏不雅念 三教講論 釋教 露臺宗 南宗禪 糅合 熔化
歐陽修《集古錄跋尾》卷八〈唐南岳彌陀僧人碑〉云:
子厚與退之,皆以文章著私密空間名一時,爾後世稱為韓柳者,蓋流俗之相傳也。其為道分歧,猶夷夏也。然退之於文章,每極稱子厚者,私密空間豈以其名並顯於世,不欲有所貶毀,以避爭名之嫌,而其為道分歧,雖不言,顧後代當自知歟?否則,退之以力排釋老為己任,於子厚不得無言也。[1]
王應麟《困學紀聞》亦曰:
韓柳並稱而道分歧。韓作〈師說〉,而柳不願為師;韓闢佛,而柳謂佛與聖人合;韓謂史有天災天刑,而柳謂刑禍非所恐。[2]
韓柳二人所崇尚的“道”,確是年夜為分歧;對釋教立場的差別,則是分歧的關鍵地點。子厚所秉承的,是魏晉以來“將無同”的舊傳統,[3]對儒佛別異之說採用糅合立場。退之畢生闢佛,誇大周孔與釋迦,如水火之不相容,關於子厚的“嗜寶塔言”,並非如歐陽永叔所謂,不欲貶毀。[4]但是他同時又深知,釋教之所以能風行於士年夜夫間,一個主要緣由是有一套精微的心性學說,能知足他們精力上的需求,而這恰是漢唐以來儒家所缺少的,於是試圖奪其胎而換其骨,以之融進於儒說之內,樹立儒家本身的心性論。他在這方面雖未竟全功,有待先人的補苴,但是宋明以下思惟學術的新標的目的,則由此而開啟。論者常說韓“守舊”而柳“提高”,概況上似乎這般。但是若從汗青演化的趨向看,實是韓趨新而柳保守。[5]即便就有取於釋教而言,亦是這般。子厚所奉的佛法,乃是兩晉南北朝以來的義學;退之雖闢佛,有取於釋氏者,倒是新興的禪宗。
以下分四章臚陳。起首概述唐代的三教講論與夷夏不雅念,是為韓柳二人釋教不雅構成的佈景。然後深刻剖析二人思惟的前因後果及其對釋教立場之所以然。最初以古代東方宗教與文明研討中糅合(syncretism)與熔化(synthesis)之辨為參照,闡釋韓柳異同,並對二人思惟所代表的文明意義略作會商。
一、唐代的三教講論與夷夏不雅念
唐朝停止漢末以來四百年的決裂騷亂,混一區宇,政治成年夜一統之局。社會文明方面也是心胸恢宏,南北文明、胡漢風俗,冶為一爐。唐太宗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為五經撰《公理》,都一百七十卷,如皮錫瑞所謂,“以經學論,未有同一若此之年夜且久者”。[6]政治上南併於北,學術上則是北進於南(經說雖以南學為主,北學亦包容在內)。一統景象的閎闊,即此可見。有唐一代格式之年夜,更在於包容四夷,胡漢一家。[7]唐人普遍接收以西域為主的外來文明,胡人風俗滿盈於社會。來自天竺的釋教,則宗派年夜興,名僧輩出,備極一時之盛。史家傅成功是以以為,佛化與胡化乃唐代文明的主要特色。唐代國勢之強大,當然與此混雜文明的朝上進步精力有關,而其亂世之不如兩漢久長,亦自此種文明的缺點而來。[8]中唐今後夷夏不雅念的演化,緣由其實於對治這一文明缺點,所誇大的是華夏認識的自立性。唐宋之際儒家士年夜夫對釋教的主流看法,由“將無同”轉而為拒佛甚至闢佛,此為其關捩。
唐代有“三教講論”之制,據羅噴鼻林瑜伽教室的說明,“蓋為湊集儒家與釋教道教諸名人年夜德,共於帝王前,或皇太子前,相為講述論難,以公然之嘉會,而為析理明教之方者也”。這一軌制為唐高祖所創設,連續了二百餘年之久,“其原意本在使三教互為不雅摩,商議義旨,而勿為擅自進犯,故常於國子學釋奠後為之,或於帝王生日為之,或於其他節日為之”。[9]白居易有《三教論衡》一篇,記敘太和元年十月文宗生日在麟德殿內的“三教議論”,云:“議論之先,多陳三教,讚賞演說,以啟談端。”又曰:“陛下臣妾四方,怙恃萬姓,恭勤以修己,慈儉以養人,特降明詔,式會嘉辰,開達四聰,闡揚三教。”[10]儒釋道各有代表列席,此問彼答,目標在闡揚各自之教,而不在進犯對方。其面前的理據,乃是認可三教存在的現實,但求彼此協調,彼此懂得,並不如耶回諸國,旨在樹立一個國教,與當代所謂宗教間的對話,頗有幾分類似。唐代文明的恢廓年夜度,於此可見。[11]那時士年夜夫對釋教的主流見解,恰是這種“三教講論”式的。
《魏書‧釋老志》述釋教云:“諸服其道者,則剃落鬚髮,釋累辭家,結師資,遵律度,相與和居,治心修淨,行乞以自給,謂之沙門,或謂桑門,亦聲附近,總謂之僧,皆胡言也。”陳寅恪師長教師說明說:
所謂“律度”,即戒律。釋迦牟尼為一貴族,釋教戒律可謂為貴族的平易近主憲法。“和居”表現為一個教會集團。這個集團有本身的律度,因此具有自力的性質。釋教的移植中國,可視為一個以憲法聯合的本國(夷)貴族團體,拔出到中國(華)社會中來。
胡漢分辨不在種族而在文明。說它是“本國”,是由於最後在文明上,僧侶實為一個天竺化的團體或階層。從姓氏上說,竺、支等姓原來代表天竺、年夜月支團體。如晉時天竺僧竺曇無蘭,漢末年夜月支僧支謙。而中國人落發為僧,也改姓竺,或改姓支。(中略)這是改姓本國姓或胡姓。既然從其文明,姓其姓氏,也便可以本國人、胡人目之。[12]
這一天竺化的團體“不拜俗”,即“一不拜怙恃,二不拜天子、王者、官長。”從中國文明的態度來看,一是不孝,二是不忠。所謂僧俗之別,本質是夷夏之別。這文明上的“本國”性,對釋教在中國的傳佈極為晦氣,奉其教者,不得不謀對策。東晉惠遠於是提出了儒佛二教可合而明的論點,到了唐代,宗密作《原人論》,兼采儒、道二家,成了儒、釋、道三教可合而明之說。[13]後代的三教合一論,基本於此奠基。
唐末人鄭愚撰年夜圓禪師碑銘,序曰:
全國之言道術者多矣,各用所宗為是。而五常教化人事之外,於生命精力之際,史氏認為道家之言,故老嚴之類是也。其書具存。然至於蕩情累,外存亡,出於有無之間,昭然獨得,言象不成以擬議,勝妙不成以意況,則浮屠氏之言禪者,庶簡直盡也。[14]
這可說是唐世協調儒釋者的凡是之見,即儒家的感化在於倫理教化,道家的勝場在保養精力,至於存亡之本、生命之奧,則祇能求之於釋氏了。此一見解在魏晉“將無同”思惟的基本上更進一個步驟,所誇大的是三教各有其用,可互補而不成彼此代替。三教雖有其異,目標卻不相牴觸,即人我同登善域,亦即唐高祖武德七年聖旨所謂,“三教雖異,善回一揆”。[15]北宋禪僧契嵩著《鐔津文集》,其〈輔教編上‧勸書第二〉曰:“全國之教化者,善罷了矣。佛之法非善乎?”[16]元人靜齋學士劉謐作《三教平心論》,亦曰:“全國之理,不外善惡二端,而三教之意,無非欲人之回于善耳。”[17]皆同此意。三教既然同回於善,天然能彼此不雅摩、戰爭共處了。
李唐“源流出於蠻夷”,[18]其先世本為北朝胡化的漢人,故唐朝的夷夏不雅念相當單薄。貞不雅四年,唐滅東突厥,太宗不只為年夜唐皇帝,又有“天可汗”之號,以四海一家自誇,天然更不會講什麼夷夏年夜防。[19]安史亂後,成藩鎮割據之局,唐人夷夏之防的不雅念於是轉嚴,如陳寅恪師長教師所指出,“安史為西胡雜種,藩鎮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漢人”,“故那時彪炳之文士自發或不自發,其認識中無不具有遠則周之四夷交侵,近則五胡亂華之印象,‘尊王攘夷’所認為古文活動中間之思惟也。”[20]釋迦既為蠻夷之人,那時朝廷高低的奉佛之風,又年夜年夜減輕了國度財務與社會經濟的累贅,士年夜夫排佛的聲浪遂日漸低落。[21]德宗朝前期,甚至結束了持久以來國度對釋教譯經等工作的贊助。[22]不外,當時大都士年夜夫雖夷夏不雅念加強,且深知釋教“耗蠹國風”之共享會議室害,[23]但是就私家精力生涯而言,仍是頗為需求釋教,正如白居易〈祭中書韋相公函〉所謂,“信服世教,棲心佛門,外為正人儒,內修菩薩行”,[24]仍不脫“善回一揆”的三教講論式心態。
二、“年夜中之道”與柳宗元的釋教不雅
柳子厚的思惟,年夜體說來,有三個特色:一曰崇尚明智,一曰綜核名實,一曰以功利為回。其〈天爵論〉一篇,批評先儒以“仁義禮智”為“天爵”之說:
夫天之貴斯人也,則付剛健純潔於其躬,倬為至靈。年夜者聖神,其次賢達,所謂貴也。剛健之氣,鍾於人也為志;得之者,運轉而可年夜,長久而不息,拳拳於得善,孜孜於嗜學,則志者其一端耳。純潔之氣,注於人也為明;得之者爽達而先覺,鑒照而無隱,盹盹於獨見,淵淵於雷默,則明者又其一端耳。明離為天之用,長久為天之道。舉斯二者,人倫共享會議室之要盡是焉。故善言天爵者,不用在品德忠信,明與志罷了矣。(中略)故聖人曰:“敏以求之”,明之謂也;“為之不厭”,志之謂也。品德與五常,存乎人者也。克明與有恆,受於天者也。[25]
年夜意謂:人之所認為貴,在於二端:一是有明智,二是有興趣志力;至於倫理品德,本為後起之物,決非後天內涵於人道之內。道家所重,在虛靜之“神”1對1教學;儒家所重,則在長久之“德”。子厚此說,似是糅合儒道而成。但是以品德五常為“存乎人”而非天授,則顯然不主意性善,其源蓋出於道家與荀子(認為人道首出之物,乃“明”而非“仁”),與儒家主流的孔孟傳統分歧。
《管子》有禮義廉恥為“四維”之說,子厚年夜不認為然。其來由是:管子所謂廉、恥,是“不蔽惡”、“不從枉”;眾人所謂廉、恥,是“不茍得”、“羞為非”。凡此實在都是“義”的內在。義之一名,本包括廉、恥二實;義是共名,廉、恥是別號,不成並立。是以,說廉、恥與義異樣是“維”,顯然不適當。[26]又如“守道不如守官”一語,乃《左傳》昭公二十年所引孔子的話,子厚亦加以駁倒:所謂官者,本是“道之器”;“凡聖人之所認為掮客,為名物,無非道者,命之曰官;官是以行吾道云爾。”道是共名,官是別號;道是體,官是用;官之所以得名是表現了道。是以,“守道不如守官”的結論不妥,“非聖人之言,傳之者誤也”。[27]總之,古來言理者很少能首尾一向,層次井然,往往長短混然,使人莫衷一是,所以他對古來相傳之理不盲從,要以循名責實之法逐一予以辨析。[28]可謂深得名、法家的精華。
有名的〈封建論〉一文,側重在一個“勢”瑜伽教室字:天道有其天然之理,世道亦有其不得否則之勢。勢之來,即便是聖人也無可若何。而聖人之所認為聖,正在於能適應時局,立功立業。獉獉狉狉的上古分歧於文物衣冠的商周,湯武之撻伐有別於堯舜之揖讓,一切軌制,隨時隆污;汗青上有高文用1對1教學的事物,如封建之制,一旦功成,便如已陳之芻狗,在所必往。聖人必需能“及物”,不然如同置一衣冠的土木偶人於廊廟之上,“不益於世用”。[29]孔老楊墨申韓之說,盡管彼此訾毀、彼此抵捂之處不成勝數,“然皆有以佐世“。[30]若何佐世的要害,則在一“當”字;此即所謂“年夜中之道”。[31]
依此年夜中之道,釋教自有其功用與價值。年夜儒如揚雄,尚且有取於“古怪險賊”的莊墨申韓;本日儒者如韓退之,好儒未必及揚子,卻不取“往往與《易》、《論語》合”的佛說,緣由在寶塔出於夷。但是聖人並未因夷夏之別而不貴季札、由余(出於夷),不斥惡來、盜跖(出於夏)。可見聖人對一種學說的棄取,所根據者乃其“實”而非其“名”,乃其“中”而非其“外”;韓退之則反是。[32]子厚在此,明白提醒了融會儒釋的態度,至於夷夏不雅念,盡非其所重。
釋教之所以可取,有兩方面,一是有裨於治道,一是為功於心術。〈曹溪第六祖賜謚年夜鑒禪師碑〉代嶺南節度使馬總曰:
自有生物,則好鬥奪相賊殺,喪其本實,誖乖淫流,莫克返于初。孔子無年夜位,沒以餘言持世。更楊墨黃老益雜,其術決裂。而吾寶塔說後出,推離還源,合所謂生而靜者。梁氏好作無為,師達摩譏之,空術益顯。六傳至年夜鑒。(中略)其道以有為為有,以空泛為實,以寬大不蕩為回。其教人,始以性善,終以性善,不假耘鋤,本其靜矣。中宗著名,使幸臣再徵,不克不及致,取其言認為心術。[33]
關於“好鬥奪相賊殺”的蚩蚩之氓而言,寶塔之說年夜有平靜感化;即便是貴為皇帝者,佛說對之亦有治心養性的功能。
尤其是安史亂後,河北已成化外,浸染胡俗,橫衝直撞,釋教更有污染人心的年夜用。〈送文暢上人登五臺遂游河北序〉云:
昔之桑門上首,好與賢士年夜夫游。晉宋以來,有道林、道安、遠法師、休上人,其所與游,則謝安石、王逸少、習鑿齒、謝靈運、鮑照之徒,皆時之選。由是真乘法印,與儒典並用,而人知嚮方。(中略)今燕魏趙代之間,皇帝分命重臣,典司方岳,辟用文儒之士,以緣飾政令。服勤聖人之教、尊禮寶塔之事者,比比有焉。上人之往也,將統合儒釋,宣滌呆滯。[34]
可見那時朝廷確有興趣用佛法來拉攏河北地域,子厚對此年夜表贊成。任何學說,只需無益於世,有當於時,即不該放棄。舊日高僧佛圖澄既然能以兇猛的石虎為海鷗鳥,[35]現在為什麼不成異樣用佛法來馴化河北的蕃將蕃兵,以濟儒術所不逮呢?所謂“真乘法印與儒術並用,而人知嚮方”,意思正在於此。現實上,當時的蕃將確已教學遭到釋教不少的影響,之後的幽州劉總即為一例。劉總弒父殺兄,奪得節度使之位今後,非常膽怯,乃於官廳后置數百僧,令日夜乞恩賠罪。到了暮年,終於削髮為僧,冀以脫禍。(見《舊唐書》卷一四三〈劉怦傳附總傳〉)弒父殺兄,對安、史之流的蕃將而言,本是極平凡的事,到了元和時期,劉總倒是如許因膽怯而佞佛,釋教的影響於此可見。
子厚目擊當時士年夜夫“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”,而為浮屠之道者如浩初,則“閑其性,安其情”,並且“通《易》、《論語》,唯山川之樂,有文而文之;又父子咸為其道,以養而居,泊焉而無求”,足證其教對人心實有莫年夜的污染感化。固然佛徒“髡而緇,無佳耦父子,不為耕農蠶桑而活乎人”,可是此類不外是其“跡”,就“本”而論,則“不與孔子異道”。[36]簡言之,在社會政治層面,子厚對釋教的立場是以功利為原則,取其“心”而略其“跡”。
另一方面,子厚自幼即受釋教的薰個人空間陶,尤重露臺宗。〈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〉曰:“吾自幼好佛,求其道,積三十年。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說,於零陵,吾獨佔得焉。”(柳集卷二五,頁423)〈岳州聖安寺無姓僧人碑〉曰:
佛道逾遠,異端競起,唯露臺巨匠為得其說。僧人紹承本統,以順中道,凡受教者不掉其宗。生物活動,趨勢凌亂,惟極樂正途為得其回。僧人勤求端愨,以成至願。凡聽信者,不惑其道。或譏以有跡,曰:“吾未嘗行。”(柳集卷六,頁96)
所重於露臺者,則在其“中道”,亦即有的放矢,隨宜便利,只需受教者能得“極樂正途”即可,所由的“跡”若何,不用拘泥。此即所謂便利。一部《法華經》所重複申說的,不過“便利說法”四字。
釋教源自天竺,卻能解脫異質文明的諸多限制,在中國有長足的成長,最初完整融進華夏文明,一個主要緣由是其教義中的便利說法,亦即能形形色色,遂宜施教,有很強的文明順應性。[37]所謂便利(upaya),據智者巨匠智顗所說《摩訶止不雅》(門人灌頂記),一為“善巧”(“善巧修行,以微少善根,能令無量行成,舞蹈教室解發進菩提道”),一為“眾緣和合”(“能和分解因,亦能和合取果”)。[38]既實用於施者,亦實用於受者。[39]其哲學基本,則在釋教所固有的非實無形態的無執的存有論。儒家講實現實理,認為世界有最初依據,是為道。釋教則反是,主意業感緣起,業從無明而生,世界自己並無價值,一切法都無自性,不成固執。另一方面,又有真俗二諦之說,認為每一法有其“軌持”,“不捨自性”(窺基《成唯識闡述記》中語),真俗圓融,理事無礙;是為諸法實相。[40]便利說法乃是這一哲學看法下的必定成果,非論空宗仍是有宗,都是這般。對此施展得最為透闢的,則為露臺宗。
露臺宗稟承《法華經》,其〈便利品第二〉有偈云:
知第一寂滅,以便利力故,
教學場地 雖示各種道,實在為佛乘。
知眾生諸行,深心之所念:
曩昔所習業,欲性精進力,
及諸根利鈍,以各種人緣,
譬喻亦言辭,隨應便利說。
今我亦如是,安隱眾生故,
以各種秘訣,宣示於佛道。
我以聰明力,知眾素性欲,
便利說諸法,皆令得歡樂。(《年夜正躲》262,卷一,頁9)
〈譬喻品〉中羊車、鹿車、年夜白牛車各種,都是“隨應便利說”,目標只在令眾生歡樂,得以出離苦宅。柳子厚所謂“當”,恰是“便利”之意。其所樂道的“年夜中”,大要是出於露臺宗所謂中道。露臺門生梁肅所撰〈露臺智者巨匠碑〉,[41]即有“年夜中”一語:
其教粗略即身心而指定慧,即言說而詮擺脫,年夜中一實,趣無相之宗,證真得之妙。[42]自覺心至于成道,行位昭明,無相奪倫。然後誕敷契經而會同之,渙然[43]冰釋,示佛知見。窺其教者,息焉游焉,蓋無進而不自得焉。
所謂年夜中,便是實相;實相即無相,亦即如相。眾生各各分歧,聖人對之垂教,亦各各分歧,旨在使其游息此中,歡樂安閒,以達擺脫之境(“真得”)。真得既證之後,各種分辨的言說,皆可會同而化,回於無相。此即所謂空假中的三諦圓融。
梁氏又有〈止不雅統例〉一文,釋此三諦圓融曰:
夫三諦者何也?一之謂也。空假中者何也?一之目也。空假者,絕對之義;中道者,得一之名。此思議之說,非至一之旨也。至一即三,至三即一,非相含而然也,非相生而然也,非數義也,非強名也,天然之理也。言而傳之者,跡也。理謂之本,跡謂之末。本也者,聖人所至之地也;末也者,聖人所示之教也。由本以垂跡,則為小為年夜,為通為別,為頓為漸,為顯為祕,為權為實,為定為不定。循跡以返本,則為一為年夜,為圓為實,為無住,為中為妙,為第一義。是三一之蘊也。所謂空也者,通萬法而為言者也;假也者,立萬法而為言者也;中也者,妙萬法而為言者也。破一切惑,莫盛乎空;建一切法,莫盛乎假;畢竟一切性,莫年夜乎中。舉中則無法非中,自假則何法非假,舉空則無法不空。成之謂之三德,修之謂之三不雅。舉其要則聖人極深研幾、窮理盡性之說乎!(《唐文粹》卷六一,頁425)
這段話論露臺圓融之理甚精要。凡說空假中的各種言辭,都是聖人示教之跡,乃末而非本。聖人之本,則在所至之地,即涅槃,即擺脫。所謂三諦,既非相含,亦非相生,只是“一”之目罷了,任舉一諦,他二諦皆在。明乎此理,則知無法非空,無法非假,亦無法不中,不壞一切法而涅槃可證。
柳子厚所謂年夜中之道,其哲學依據即在於此。其〈斷刑論下〉曰:
當也者,年夜中之道也。離而為名者,年夜中之器用也。知經而不知權,不知經者也;知權而不知經,不知權者也。偏知而謂之智,不智者也;偏守而謂之仁,不仁者也。知經者不以異物害吾道,知權者不以凡人怫吾慮。合之於一而不疑者,信於道罷了者也。
子厚雖屢言“年夜中”,但從未賜與一個明白的界說。從上引一段話可知,其所謂年夜中之道,乃長短實無形態之物,而不是儒家心目中包括仁義禮智的實理。仁義禮智等,都是可指謂之名、可言說之辭,為“年夜中之器用”,乃權而非經。所謂權者,亦即“便利門”,目標在於“示真正的相”。[44]但是離權亦無所謂經,真知經者必能包涵各種“異物”,真知權者必不會拘泥於凡人所謂的經。不取一法,不捨一法;此即“年夜中之道”。前引〈曹溪第六祖賜謚年夜鑒禪師碑〉所謂“其道以有為為有,以空泛為實,以寬大不蕩為回”,恰是指此。〈送玄舉回幽泉寺序〉曰:“佛之道,年夜而多容。凡有志乎物外而恥制於世者,則思進焉。”(柳集卷二五,頁430)“年夜而多容”,“有志於物外”,“恥制於世”,則是年夜中之道的注腳。可是有志於物外,只是指不固執,盡不即是盡物。〈送濬上人回淮南覲省序〉曰:“金仙氏之道,蓋本於貢獻,爾後積以眾德,回於空無。”(柳集卷二五,頁430)釋教雖“回於空無”,但必“本於貢獻”,由於非“積以眾德”,便無由回於空無。換句話說,既生於中國,貢獻等儒家的品德實行,乃求擺脫所必經之路,不由此便利門,不克不及到達涅槃的境界。
荊溪湛然今後,露臺宗已趨陵夷,而柳子厚仍保持露臺主旨,關於那時風行的南宗禪,則頗有微辭。其〈龍安海禪師碑〉曰:“言禪最病,拘則泥乎物,誕則離乎真,真離而誕益勝。故今之空愚掉惑縱傲自我者,皆誣禪以亂其教,冒于嚚昏,放于淫荒。”(柳集卷六,頁98)〈送方及師序〉曰:“代之游平易近,學文章不克不及秀發者,則假浮屠之形認為高。其學浮屠不克不及愿愨者,則又託文章之流認為放。以故文章浮屠,率皆縱誕亂雜,世亦寬而不誅。”(柳集卷二五,頁421)考場不自得的士子遁進禪門認 TC:9spacepos27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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